云仞

【住】落日(卫练,甜中带酸,一发完结)

这是“衣食住行”系列的“住”篇

一份比较另类的甜饼。我之前说过,衣食住行系列着重于描写卫练二人作为普通人的一面。既然是普通人,就逃不过生老病死。这篇就是描写两人的终局,所以吃起来会是甜中带酸。我对卫练二人的所有祝福,也都在这篇里面了。

“食”篇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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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的轮廓烁满了交相辉映的红色与金光,给这幅本就明丽的深秋山水图更添了几分斑澜画意,但盘山车道上飞驰的马车却一丝一毫都不肯为这美景停歇。马车内气氛肃穆,阿灼看着皱眉垂眸一言不发的夫君和同样沉默的儿子,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她掀开车帘,细细观察过处山麓的模样,想要判断马车行进到了何处。这条路她太熟了,每月逢初一十五和重要节日,她都会带着孩子和夫君沿着此路上山,树木花草皆已成了故友。想想她当初第一次来这的时候,满身的伤,被夫君紧紧地搂在怀里,听他在耳边哀求她不要睡,还记得马车赶路的颤动和时不时从摇曳的窗帘缝隙里透露出的一点黄昏天光,金灿灿的一线,将将划在她与死神之间。转眼间,十数载光阴已过。

等到目力所及之处终于出现了那片熟悉的高啄檐牙时,阿灼转头道:“我们就快到了。”

昼,也将尽了。

 

三人到时,王铎早已立在门口等候。天光已经完全暗淡下来,他提着一柄宫灯,俯身向两人行礼:“少主,少夫人。”王铎微微抬头,就见眼前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如今的流沙主人焦急地开口问道:“母亲如何了?”

王铎闭眼摇了摇头:“盖先生说,就在这两日了。”

“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夫人的意思,让我们别去打搅少主。”

“那你就不能……”

“夫君,”阿灼开口安抚身边暴怒的男人,“咱们别在门口耽误这些功夫了,赶紧让管家带路,我们进去看看母亲吧。”

 

等到了榻前,亲眼看见母亲的模样时,阿灼才敢确信,真的如同王铎所说,母亲已到强弩之末,就像油尽的枯灯,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呼吸也是细不可闻。她的公公静静地坐在榻前,微微偻下身体握着妻子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紧她的呼吸,仿佛一眼错开,人就会不见一般。

迟迟不见夫君上前,阿灼转头才发现,男人已经完全怔在了原地。她往榻前走了一步,轻声开口唤了几遍母亲,却也不见榻上之人醒转过来。倏尔,只见她公公慢慢俯下,小心翼翼地贴在妻子耳边说道:“红莲,阿衡来看你了。”然后慢慢的,阿灼的目光就和那双与记忆中无二的眼眸对上了。

当初她从漫长的黑暗中醒来看到的第一双眼睛。

阿灼记得,当时还不是她母亲的赤练眼里盛满了两杯笑意,对她说:“你醒啦。别害怕,我是阿衡的母亲。”

她年少时习得一身武艺,仗剑天涯,原本活的潇洒恣意,岂料遇上了与父亲赌气离家出走的卫衡。江湖人皆如此,遇到有人比自己本事大,总爱挑战几回。打着打着,就把心丢了,还在帮派混战时拼了一条命地守他。赤练告诉她,卫衡将她一路抱上了流沙总舵,跪在自己双亲面前求他们相救,浑身都染着她的血,说怀里的人是他的命。

阿灼那时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鬼谷传人,流沙卫庄的独子。

后来她被留在总舵疗养身体,看百花杀尽,又见山中飞雪,终是在年前完全康复。冬夜里,赤练留她围在小火炉旁赶新年的绣活。阿灼看着面前美艳妇人的一双手上下翻飞,熟练地绣出道道精致的兽首纹,与流沙主人发带上的式样如出一辙。赤练感觉到阿灼好奇地看着她,抬头朝她笑了笑:“原先的旧了,给他做个新的。这么多年,他也只用我做的。”顿了顿,赤练开口:“其实阿衡,很像他的父亲,嘴笨,但用情长久。他将你带回来时我便明白,你就是他的那一人。你的伤我看过,刀刀致命。你肯为阿衡如此,也是把他放到心里了吧?”

少女心事一被戳破,双颊便一下子红透了,还以为谁提前点了一盏红灯笼贺岁。

“可你养伤这些天,一直在躲着阿衡。可是有什么顾虑?”

一语缄默。阿灼心里确实有思量。她虽有些功夫在身,摆在这三位面前也不算什么。她是孤女,卫衡却是流沙少主,若两人成婚,她不能助他以任何家族势力,更不知要做他的妻子是否有更深的要求。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阿灼抬头,晕黄的灯光融着面前人带的十分暖意的笑,话在舌底翻滚几遍,终于还是忐忑地说出了口:“我家祖上,姓嬴。”

流沙主人和手下赤练的背景来历,江湖上早有风言风语。阿灼在流沙总舵住的这些时日,见楼宇气派,钩心斗角,下人肃穆有礼,主子们所穿所用,皆有王庭富贵之气,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阿灼不清楚,流沙当年与百家联合反秦,只是天下熙熙,大势所趋,还是有更隐秘的仇怨。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会不会给如今的流沙带来麻烦。

“我们知道。”赤练微笑地点了点头。

阿灼一惊,旋即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好笑。这里可是流沙,与她谈论婚事的可是他们的少主,她乃何人家住哪里师承何方这些年与谁人有过接触怕是早已被查的一干二净。

“阿灼,那都是旧时事了。其实嬴政功过究竟如何,也不是我们这些同时代的人看得清,断得明的。你不需为此顾虑。以后,有阿衡在,有流沙在,更不会让任何人有利用这点来伤害你的机会。”赤练字字镪镪落地,她有这个自信,如今的她,只要是想护的人一定护的住。

美人旋即调皮一笑:“话说回来,阿灼此时满心满意都在为我卫家着想,可真真是一家人了。”

小人家原就害羞,被她这一逗更是涨红了几分,脸庞含苞待放。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来年三月二十四,桃花盛开,宜婚嫁。

 

卫衡夫妇回总舵的第三日,赤练起了个大早。她精神看起来似乎格外的好,早上让卫庄陪着满园子逛了逛,下午就搬了张小榻在院子里看祖孙三人切磋武学。孙儿年纪尚小,被他爹和他爷爷两人混合双打,摔了十七八次,一脸的灰,小嘴一撇,就委屈地往自己祖母怀里钻。赤练被逗得不行,拿起一旁的拐杖就往卫庄卫衡身上招呼:“祖母帮乖孙儿教训他们!”那父子两人站桩一样,任由赤练挥过来,拿他俩逗小孙子笑。

晚饭后,卫衡遣散了院中的下人,拉着儿子,和阿灼说:“咱们让父亲母亲再单独说说话吧。”阿灼沉默,用力握住了丈夫的手,两人目光一对,都十分明白对方眼底的悲戚是为了什么。她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父亲母亲坐着偎在一起的背影,面对着通红的落日,似有霞光轻轻披在两人身上。

她忽然就记起自己出嫁的那一天,赤练看着她,身着华贵的嫁衣,脸上满是要与相爱之人厮守终身的甜蜜,怔怔地笑了一下:“真好。”丈夫婚后与她提起,其实父亲母亲两人从未交换过什么庚帖,更不用说办婚礼。母亲唯一一次穿嫁衣,所嫁之人却甚至算得上仇敌。她此时看这一眼便明白,那两人,是心缠着心,扶持对方一同走过乱世的漫漫长夜。相守一生,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不需任何印证,也没有任何仪式可以承载。

 

这一天下来,赤练确实累了。她靠在卫庄肩头,眼皮子开始有些发沉。手指无意绕上了卫庄的白发,嘴里不高兴地嘟囔着:“少时就白了,如今看起来也不显老,好像这么些年只有我年岁在长一样……”

这么些年。

好些年了。

她当年做梦都不敢想,自己真的能与所爱之人心意相通,白头偕老,儿孙绕膝。从悬崖许诺到如今,一切似梦一场。她本该像别的和她一般命运的女子一样,城破之日便殉国。但她不肯,卫庄也不肯。那么多的好时光,都像是从老天那里偷来的。

秋风乍起,她裹着大髦,顺势往卫庄怀里缩了缩,抬眼一瞟,枝头几片叶子染了秋华,颤颤巍巍地将要落下。

“要入秋了……秋过便是冬。冬天来了,就能有雪。庄,我好想,再看一看新郑的雪。”

“好,”她耳边全是男人胸膛里的回响,“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就出发。”

“新郑的雪下起来就很好看,化了更好看,”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素娟一样堆在墙头瓦上,灯节一到,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红绸和花灯,可美了。河水也不冻结,好多人去放河灯许愿。我也放过。你猜猜,我许的什么愿望?”

“我知道。”

赤练莞尔:“我许的愿,如今都实现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有些哽咽:“庄……我有点怕。”

“不怕,万事有我在。小鬼欺负你,你就打回去。有收拾不了的人,你记着他们的名字,等我来收拾。不想喝的东西就不喝。若是阎王不让我们下辈子呆在一块儿,我就把他揍到肯为止……”

赤练听到此语,破涕而笑。

“……如果还是不行,你要相信,无论你在哪里,我都有办法找到你。”

“好……”赤练眼皮子不住地打架。

“那我还在花树下等你。”

几片秋叶离开相依三季的枝桠,缓缓落下了。

 

当年新郑的雪,到底还是没能等来它们的小公主。

阿灼跪在灵堂上,静静地想,母亲这一辈子,幼时是一国贵族,本该一生顺遂,享尽荣华富贵,可遇上大争之世,颠沛流离,幸好得遇一人,后半生得庇佑,自己勉励而上,至于夫妻美满,儿孙孝顺和爱,是万千不幸中的极幸了。

盖家义弟头七过后便离开了。赤练少时用毒,阴邪之物接触太多,年轻气盛之时不觉得,年纪一大,什么毛病都反噬上来了。能拖这些时日,全靠端木的医术。但医毒本为一家,他阿娘也是一病起来就十分不好治。家里只有姐姐照顾,他实在不放心。

送别时,卫衡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感叹,一个时代,终是要落幕了。

卫衡婚后,并没有留在流沙总舵与父母同住。一则治世,少了几分危险,住到凡尘喧嚣之中,更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二则,他观父亲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怪他这些年打扰了他们夫妻的二人世界,于是麻溜地收拾行囊,带着阿灼就下了山。

此时他们却是得留在流沙总舵长住一段时日了。父亲毕竟年事已高,管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虎狼之辈,时间面前一样要低头。错过了母亲,他已是追悔莫及。就算父亲再怎么用“我很好不用你们照顾”的眼神暗示他,卫衡也打定主意要留下来尽孝道。不过还有一个原因。

阿灼有孕。

六月份大的时候,医官摸出是个女孩,卫庄听闻,只叹了一句:“可惜她没见着。”

赤练当年难产,身体损耗极大,卫庄虽然面上不见什么,实际是被吓到了。后来就使了方法,再不肯让她有孩子。没能再生一个女儿,着实让赤练很遗憾。卫衡和阿灼成婚之后,她也常常念叨添个孙女。

如今孙女不仅有了,长得还十分像她。

孙女的名字,是卫庄起的,名为“相思”。

阿灼看着父亲抱着小孙女坐在廊下,心中想,也不怪父亲自女儿出生后就如此偏爱她,从识字到习剑,皆亲自教导。自母亲走后,父亲更不愿与旁人交流了,常常一个人坐在桃花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也只有小相思在的时候,父亲才看起来还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相思十岁那年,卫庄把赤练剑送给了她。相思很是兴奋,即刻便在庭中舞了起来,不慎被剑刃划伤。卫庄下意识说了一句:“小心点,用它很容易受伤。”

然后阿灼就见父亲怔住了。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母亲辞世十年,这是阿灼头一回见父亲落泪。

晚间,卫庄留了卫衡说话。前流沙主人一反常态地唠叨起来,从要他好好照顾总舵的树木花草到看着相思别让哪家的小子轻易骗了去,什么她祖母年轻的时候就不经骗等等。卫衡心想,其实他们父子,鲜有能如此单独话家常的时候。除却幼时懵懵懂懂的记忆,他少年时叛逆,和父亲吵到天翻地覆,还记得母亲的感叹,说自己生了个孩子到让父子成仇。等到婚后,有了阿灼,有了儿子,他慢慢能够体会到父亲的不易,但彼时他已接过流沙的重担,父子一处交流的不是政事便是流沙前景。他几乎从未,见到过父亲的这一面。

交代地差不多,卫庄拿出一把狭长的木盒,摩挲了一会儿,端给了卫衡。卫衡打开一看,银光乍现,杀意尽显。

是鲨齿。

卫衡心中突然被猛击一下,刹时抬头:“父亲……”

卫庄长久地注视着儿子的脸。昔日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婴儿,那么软,那么小,他连抱都怕抱坏了。如今已经是一个很优秀,很有担当的人了。

“行了,你去陪孩子吧。我一个人走走。”

卫衡这才从父亲近乎慈爱的目光中惊醒,郑重地合上剑盒离开。

“阿衡。”

走了没几步,卫庄又叫住了他。

他回头,只见父亲脸上漾起少见的暖意:“倒春寒厉害,莫忘添衣。”

 

星光里,卫庄一个人拄着拐杖,缓缓踱步,欣赏园子里的景色。

这一处,他和赤练总来练剑。

这边冬天容易积雪,有一次赤练偷偷地团了雪球砸他,他抓住她好一顿“惩罚”。

这里扎过秋千,赤练抱着阿衡,他推着两人,荡得高高的,阿衡咯咯地笑。

一到夏天,莲池里结了莲藕和莲蓬,赤练就会做莲子汤给父子两人解暑。

他就这样一步走,一步回忆,廊腰缦回,他好像总能在转角处看见赤练翩跹的裙角,回头喊他:

卫庄。

庄!

……大猪头,又欺负我……

庄……卫庄大人。

夫君……

卫衡他爹!

黑脸的那位。

夫君~~

庄。

慢慢地,他到桃花树底下停了。

月光碰过来,满枝的花苞,只待一阵东风,就能叠出春日的粉云。

卫庄靠着树坐下。以前他带着剑,如今拄着拐杖。

他摇摇头。是真的老了。

十年了。相思长大了,长得很好。他可以去见她了。

也不知道她等急了没有。

没事,他一定会好好安慰她。他还有好多话,想和她说。

想告诉她孙女的趣事。

想告诉她,他把赤练剑留给相思用了。

想告诉她,他真的知道她在河灯上写了什么。那年灯节,堂下的人来禀报,说红莲公主一人偷偷溜出宫玩。他不放心地跟过去,护了她一路,趁没人看见到河中截了小公主放的花灯。

她许的愿望,他会努力去实现的。

那天如今晚一样,月华如洗,描着小笺上的一行字。

已得一心人,愿白首不相离。

 

天光初现的时候,阿灼就起来了。她推开窗,想感受一下春光是否已和煦,却突然发现父亲靠在花树下,桃花瓣覆满身,似乎是睡着了。她赶紧回身叫醒丈夫,两人冲出去一看,人已经凉了。

卫庄与赤练合葬在后山。卫衡让人移了几棵开得最繁华的花树过去。

七七过后,王铎来请问主子,是否要搬回山下去住。

卫衡略一思忖,望向妻子。阿灼上前握住丈夫的手,微笑着说:“咱们以后都住这儿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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